2016年11月3日 星期四

生命是一個說故事的人



有一年夏天,我到蘇格蘭西北海濱一個叫做愛約夏的地方去遊歷。那一帶地方風景彷彿像日本內海,卻更曲折多變化。



海灣伸入群山間成為無數綠水映著青山的湖。湖和山都老是那樣恬靜幽閒而且帶著荒涼景象,幾里路中不容易碰見一個村落,處處都是山、谷、樹林和草坪。走到一個湖濱,我突然看見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深藍大紅衣服的、襤褸蹣跚的、蠕蠕蠢動,鬧得喧天震地:原來那是一個有名的浴場。

那是星期天,人們在城市裡做了六天的牛馬,來此過一天快活日子。像湖水的波濤洶湧一樣,他們都投在生命的狂瀾裡,盡情享一日的歡樂。

像那一大群人一樣,我也欣喜趕了一場熱鬧,那一天算是沒有虛度,卻感覺空虛寂寞者在此。大家不過是機械地受生命的動物的要求在鼓動驅遣,太陽下去了,各自回家,沙灘又恢復它的本來的清寂,有如歌殘筵散。而時而廣之,這世間一切,何嘗不都是如此?

孔子看流水,曾發過一個最深永的感嘆,他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生命本來就是流動,單就“逝”的一方面來看,不免令人想到毀滅與空虛;但是這並不是有去無來,而失去的若不去,來的就不會來,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

莎士比亞說生命“像一個白痴說的故事,滿是聲響和憤激,毫無意義”,一語道之。生命像在那沙灘所表現的,你跳進去扮演一個角色也好,站在旁邊閒望也好,應該都可以叫你興高采烈。

生命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而每一刻間的故事都是新鮮的。這一頃刻中有了新鮮有意義的故事,這一頃刻中我們心滿意足了,這一頃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虛。

生命原是一頃刻接一頃刻地實現,好在它“不捨晝夜”算起總賬來,層層實數相加,決不會等於零。人們不抓住每一頃刻在實現中的人生,而去追究過去的原因與未來的究竟,都要走到無窮追溯。

嫌人生短促,於是設種種方法求永恆。秦皇漢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後世道家煉丹養氣,都是妄想所謂長生。

說來也怪,許多英雄豪傑在生命的流連上都未能免俗,曹孟德的遺囑:“吾死之後,葬於鄴之西崗上,妾與妓人皆著銅雀台,台上設六尺床,下穂帳,每月溯十五向帳前作技,汝等時登台望吾西陵墓田。”他計算得真周到。 

相反,人渴望長生不朽,也渴望無生速朽。詩人濟慈在《夜鶯歌》裡於欣賞一個極幽美的夜景之後,也表示過同樣的願望,他說: Now more than ever seems it rich to die (現在死像比任何時都較豐富)    

他要趁生命最豐富的時候死,過了那良辰美景,死在一個平凡枯燥的場合裡,那就死得不值得。甚至於死本身,像鳥歌和花香一樣,也可成為生命中一種奢侈的享受。

冷靜地分析想死的心理,我敢說它和想長生的道理還是一樣,都是對於生命的執著。想長生是愛著生命不肯放手,想死是怕放手輕易地讓生命溜走,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死還是為著活,為著活的時候心裡一點快慰。

好比貪吃的人想趁吃大魚大肉的時候死,怕的是將來吃不到那樣好的,根本還是由於他貪吃,否則將來吃不到那樣好的,對於他毫不感威脅。

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人難能的是這“聞道”。我們誰不自信聰明,自以為比旁人高一著?但是誰的眼睛能跳開他那“小我”的圈子而四方八面地看一看?誰的腦筋不堆著習俗所扔下來的一些垃圾?

每個人都有一個密不通風的“障”包圍著他。我們的“根本惑”像佛家所說的,是“無明”。我們在這世界里大半是“盲人騎瞎馬”,橫衝直撞,怎能不闖禍事!

所以說來說去,人生最要緊的事是“明”,是“覺”,是佛家所說的“大圓鏡智”。法國人說“了解一切,就是寬恕一切”;我們可以補上一句“了解一切,就是解決一切”。

生命對於我們還有問題,就因為我們對它還沒有了解。既沒有了解生命,我們憑什麼對付生命呢?於是我想到這世間紛紛擾攘的人們。 

文/朱光潛《厚積落葉聽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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