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日 星期五

親密關係與安全距離




20歲那年,我在和爸爸大吵一架之後被他趕出家門。吵架的起因很簡單,他不贊同我考研。在他看來,從熱門的稅務專業轉去學什麼古代文學純粹是我的痴心妄想。他的原話是,我們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又是個女孩,找個差不多的工作上班就行了,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我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對彼此的脾氣秉性生活習慣瞭如指掌,甚至他說出上句我就可以想到下面要說什麼;但了解並不意味著理解,我們大概永遠也理解不了對方。
  
其實三十年前他不是這樣。那時他高中畢業留校教語文,喜歡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老舍,業餘時間寫雜文寫新詩,英俊倜儻意氣風發。那一代人受的教育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為了更高的追求他響應國家號召去工廠當工人。再後來經人介紹認識我媽,像那個時代的人一樣戀愛,結婚,再後來有了我。我四歲那年,媽媽查出癌症。繁重的體力勞動、長年照顧病人和越來越大的經濟壓力漸漸壓垮了爸爸,他越來越少去翻書,《巴黎圣母院》《攪水女人》《紅與黑》《罪與罰》《安娜卡列尼娜》《當代英雄》《林海雪原》《紅旗譜》《創業史》《陸游集》《水滸傳》《紅樓夢》……很多書黴在架上變黃、變軟,書櫃逐漸坍縮成一個黑洞。後來我被那個黑洞吸進去了。
  
從我上初中開始,媽媽開始長年住院。他奔波在單位、醫院和家之間,疲累和麻木可想而知。我和他兩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安靜的。晚飯常是炒得半生不熟的蔬菜和夾生的米飯。我放學回來,已經涼掉的菜擺在桌上,我們相對而坐努力吞嚥,不說一句話。他有時又極暴躁、易怒,有時我甚至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就能激起他的滔天怒火,捧在手裡的碗筷直接丟出去,白飯和瓷的碎片混在一起朝我飛來,或許,我還要挨上一巴掌。
  
可怕的是,我和他流著相同的血,我的天性裡也帶有如此暴躁、易怒的情緒。即使現在,我也常會有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抑制不住的淚流滿面,攥緊顫抖的手指,克制住摔碎手邊東西的衝動。起初這些舉動讓我的先生愕然失措,現在他知道了,像安撫孩子一樣抱住我,任我宣洩嗚咽,那突如其來的失控很快會過去。可是我能感覺得到,我和他,我們都很害怕這種時刻。每當這時我就會無比痛恨我自己。
  
媽媽去世那年我十四歲。熬了十年,那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的如釋重負。之後不到一個月他開始頻繁相親,拾掇屋子,置辦新衣服,精神飽滿情緒亢奮。知道我不反對他再婚以後,和我的話也變得多起來,多是談論相親對象,我知道他憧憬一種新生活。可是,我心裡想著,這未免太快了一些。
  
高一入學的時候他已經和繼母結婚,婚禮辦得很隆重。我住校,每週回家一次。我開始談戀愛,男朋友是同級高大黝黑的東北男生,幽默,健談,見識比同齡人廣,成績卻很差勁。他的手掌很厚實,乾燥而溫暖,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那三年我抽煙,酗酒,曠課,逃學,在排名前五的市重點中學裡做著地地道道無可救藥的差生才會做得一切,憑藉小聰明維持不上不下的成績。那時我爸正新婚燕爾你儂我儂,對我的一切無知無覺。現在回想,我在自己好不容易考上的重點高中里歇斯底里地做著壞學生,是想要以此證明自己的獨立,也是想和他對抗。很可惜,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觀眾根本未曾進場。
  
他驚覺我的變化時已經到了高三,一模二模成績下來,只能報個北京二流院校。他失望透頂,罵我丟臉,敗家,他辛苦供我讀書就供出這樣一個結果,對不起他。那時我意識到,所有一切都在已失控的速度向下滑落,即使愛情也填補不了那種近似荒誕的痛苦,永無止境。後來我發揮失常,連第一志願的二流院校也去不成,委委屈屈學了毫無興趣的稅收。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我一直處於失語狀態,他不和我說一句話,當我是空氣。
  
此後我一直極力想修正人生道路上的偏差,他不同意我考研,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被一直疼愛我的姑姑接走,二十歲以後沒再和他共同生活過。後來我讀研,讀博,和他的關係日漸惡化。考上研之後我們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聯繫過,他仍然沒有給過我一分錢。所幸我考上公費,學費不用繳,生活上完全是姑姑照顧。
  
三年前,他中風。那時因為經濟、老人、子女等等家庭矛盾,他和繼母的關係已經很差,中風成了離婚的導火索。躺在病床上動彈不了的時候,他經常會和我發脾氣,但我看著他坍縮在病號服裡的樣子,卻只有想哭的衝動。出院後,我和他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現在他獨居,每週末我和先生回去陪他吃頓飯,幫他收拾房間。飯桌上他會和我先生聊時政,聊軍事,聊歷史。他早已想不起來問我的近況,我也從不主動說起,只會問他,最近身體好不好,有沒有按時吃藥​​吃保養品,每天都做些什麼。剩下的就只能是三個人默默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不過我聽見過他在外面吹牛,說女兒是文學博士,彷彿覺得臉上又光了似的。
  
人在渴望親密關係時總會變得異常敏感,血脈的交融製造了親人之間與生俱來的天然羈絆,渴望在精神上達成同樣刻骨的理解,然而儘管朝夕相對,卻往往事與願違。儘管這許多年來我一直想要把這一切訴諸文字,卻感覺缺少開啟的契機和記錄的衝動。《像空氣一樣的​​理想夥伴》觸動了我。——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本期《鯉》探討的就是人的社會關係問題,為我們提供了親緣、地緣、業緣多種社會關係的可能性。成功或失敗,感動或感傷,通過閱讀他人的故事喚起我們對自己人生的重新審視和思考,這正是《鯉》的動人之處。透過張怡微的故事,一時間星垂月湧,強烈的情緒交織成海浪,一波一波拍打著暗黑色的礁石。浪底千濤萬壑,多年愛恨積怨,瞬刻錯落成愁。我忍不住會想,怎樣的親子關係才是健康、良性的呢?今後我也將面臨生育,我發誓不會讓我的孩子再經歷我所遭受的一切,可是過猶不及,會不會因為過度的關注和疼愛而是他窒息,從而走上另一個極端?
  
“理想的關係是什麼樣的呢?或許就像空氣一樣,無色無形,因為已經完全習慣和足夠地融洽,所以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同時,它又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正如我們每天賴以生存的空氣。”不可或缺的生存依賴,無色無形,卻時刻給予我們生存所必須的氧氣。有哪一對父母子女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呢?不是被抓得太緊,就是疏離得太遠啊。
  
最喜歡吉井忍和張怡微的訪談,恰好從正、反兩方面詮釋了人最為看重的親緣關係。在探討如何消弭差異與摩擦帶來的爭執與傷害時他們不約而同提到了距離:
  
“雖然在同一個世界中旋轉,卻是兩顆不同的小行星,沿著各自的軌道兀自旋轉。”
  
“每個家庭都是這樣的,你不能看得太細。”
  
像空氣一樣的​​家庭之愛,祈願這世間存在如此美妙的親緣關係。不是悶濕的灰霾,不是乾冷的寒氣,而是水靜風停的四月天裡,有陽光味和青草香的空氣。


來自鯉newriting 作者:柴禾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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